2046的樹洞秘密
2004-10-02 - 11:47 p.m.
2046的樹洞秘密
「你知不知道，從前的人，要是心裏有了祕密，不想別人知道，你知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做?」
「他們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，在樹上挖個洞，然後把祕密全說進去。再用泥巴封起來，那祕密就永遠留在樹裏，沒有人知道。」
要說《2046》，不如就由樹洞開始。先旨聲明，我沒有興趣溯本追源，探究2046裡面重用了多少以前的意象。我目的只在描述2046這部戲。但樹洞究竟在那裡？除了電影初段那古怪的巨型裝置外，全片便沒有其他類似的物事了。但這句說話卻反覆不斷迴旋。也許我們可在2047的故事裡找到點線索：木村拓哉飾的日本旅客，向王菲飾的機械人說了這段話。接下來，王菲圈起食指和拇指，示意木村把秘密說進去。可是每當木村說完第一句，王菲便把手指圈拿開，遞到別的位置。於是木村嘗試移動身子配合，重新把秘密說進去。但說不了兩句，王菲又把手指圈放到別的位置。如是者重覆了幾遍，秘密還是沒有說出來，最後木村強吻王菲來把她制服。
既然秘密還沒有說出去，他只好向其他人下手，不斷告訴列車上其他人他的「秘密」。最惹笑的是他向車長說秘密，原來就是「跟我一起走」，車長不明所以，面露驚異之色。
說到這裡，我們可以想想那究竟秘密是什麼，樹洞又是什麼。所謂的秘密可能就是周慕雲的過去，他和蘇麗珍的過去；除了回憶自白那段，周慕雲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和蘇麗珍的事，充其量只說了「跟我一起走」這句線索。但秘密也可能是愛的信息，說秘密就等於示愛。所以當2047裡的日本人向車長說秘密，我們會覺得很惹笑。惹笑並不是我們接受不了同性戀，而是我們覺得車長和日本人根本發生不了愛情。至於手指圈那片段，我會留到下面”科幻”那部份再說，也好讓看倌你自己多想一會。
如果大家都同意說秘密就等於示愛，那樹洞所指向的目標便呼之欲出。樹洞應該是女性，更準確地，是愛的接收者。無論要說秘密的人是六十年代的周慕雲，還是2046的日本人，他們都在不斷尋找對象，企圖要把秘密說出去。可惜他們始終找不到接收者，所以還是說不出秘密。反過來說，若秘密就是過去的回憶，周慕雲和日本人努力尋找的就是一位聆聽者，一個願意去了解他們過去的人。可是他們只不斷尋找女性來作聆聽者，所以樹洞就是女性這個說法兩方面也說得通。
Meta-novel
電影和小說一樣，都是有時間流動的藝術。相對於繪畫雕塑建築，電影和小說的敍述必有先後，這是形式的特性，也是形式的限制。原始的小說和早期的電影一樣，只會平鋪直敍說故事。但現代小說家經過百年努力，終於創出了meta-novel。Meta-novel突破了時序的限制，經常把時間和空間顛倒，故事裡又常有故事，更愛混淆虛構和現實。過去電影總追不上小說，只會運用插敍和倒敍等傳統敍事手法。近年的香港電影，最出色也只如《無間道III》把不同的時間並置。《2046》則創出新格局，利用周慕雲這個小說作家的角色，把2046, 2047和周慕雲自己的故事揉在一起。
也許戲裡有戲的作法在電影世界裡並不新奇，但在電影裡虛實並濟卻絶不常見。周慕雲自己的人生故事，是為第一重虛構，我們姑且稱它為「電影現實」；周慕雲寫的2046和2047，則為第二重虛構，即「電影虛構」。周慕雲在電影現實﹝第一重虛構﹞裡，創造出包着2046和2047故事的電影虛構﹝第二重虛構﹞。導演讓周慕雲創出這兩個故事並不純為自娛和掙錢，電影虛構在故事裡作用巨大。周慕雲利用2046的故事，整理自己荒誔的現實；而我們這些觀眾，則利用這第二重虛構來深入了解第一重虛構。周慕雲在電影現實裡把偷窺、欲念寫進2046，從而釋放自己的情感；我們則從第二重虛構裡，看出周慕雲的荒唐生活和心中感受。
2047這個虛構的故事更進一步，成為了周慕雲和王靖雯的溝通渠道。周慕雲在小說裡釋放情感，而且更向王靖雯表達愛意。王靖雯讓父親說覺得結局太悲慘，巧妙地答覆了周。而我們觀眾則利用第二重虛構，理清了周慕雲和王靖雯之間撲朔迷離的關係。我們甚至可以把2047整個故事，看成是周慕雲送給王靖雯的「秘密」。電影就在這兩重虛構中游移，不徐不疾。
普遍觀眾認為這是王家衛最易明白的作品，故事簡單，脈胳清晰。其實這只不過是”虛構”和”現實”轉換時訊號明確，兩個虛構層次分明。轉換場景通常會螢幕一黑，然後打出時間和地點；人物的不同服飾和場景差別顯著，也使我們輕易分清電影虛構和電影現實。若2046和2047不是”科幻”小說，而是”寫實”小說，我敢說觀眾未必能應付得來。即使現在你問觀眾2046和2047究竟有什麼分別，我想一般的觀眾也不能三言兩語說清楚。《2046》易懂並不是導演功力下降，而是導演技法更臻圓熟，做到雅俗共嘗。
科幻
《2046》看似科幻片名，但內裡卻一點也不科幻。即使在電影虛構裡的2046和2047，演員扮相古怪，景場裝飾另類，與其說那是科幻，不如說是模仿新劇場的形式。在電影虛構裡的角色走來走去，目無表情，反應遲鈍。對白也無甚意義。貫通虛構故事的不是對白，而是旁白，還有演員的肢體動作。而且所謂的2046和2047，只不過把空間符號置換成時間，並不真的把時針撥到那裡去。加上「甚麼到了2046世界就不會再變化」，場景服裝徒具其形不具其實等，一切的新奇事也欠科學的陳述補充。這一切奇怪事更像荒謬劇場，在劇場裡甚麼也變得超現實，和現實世界不同。所以我覺得2046和2047並不科幻，只是把新劇場形式引進電影的策略而已。
說回文初提到的手指圈片段：王菲飾的機械人不斷轉變手指圈的位置，倒不是要存心換弄對手，而是要木村飾的日本旅客知難而退。可是代表周慕雲的日本旅客並不識趣，他以強吻來制服機械人。幸好電影現實裡王靖雯最後一走了之，周慕雲亦能守君子之禮。這亦正好反映了周慕雲心裡的欲望和現實行為有偏差，電影現實和電影虛構兼容並補。能把新劇場和 meta-novel 的元素成功放進電影，莫說在香港，在世界上也並不多見。王家衛導演的確厲害。
﹝全文完﹞